虛雲和尚年譜(4)
曰。「是討飯的。」
予乃笑起。讓其出。狀醜如鬼。問予是何人。曰。「和尚。」
其人怒。謂予壓其頭上。幾用武。予謂我坐棺蓋上。你動都不能動。還講打。其人氣餒。自往小解後。還臥棺內。天將曙。予亦行矣。
時義和團在山東各縣。已有亂兆。一日於途中遇一洋兵。以槍相向。問「怕死否。」
予曰。「倘該死汝手。任便。」洋兵見予神色不動。曰。「好的。你去。」
予遂趕赴五臺。行香畢。欲赴終南。以亂事日甚。仍退回北京。游西域寺。禮石藏經。於潭拓山訪異行僧。至戒臺寺禮飛缽禪師塔。紅螺山參加念佛道場。遊大鐘寺。觀姚廣孝所鑄八萬七千觔銅鐘。高一丈五尺。紐高七尺。徑一丈四尺。外鑄『華嚴經』一部。內『法華經』一部。以『金剛經』鎖邊。其紐『楞嚴咒。』為永樂帝薦聖母鑄也。回城南龍泉寺住。
五月。團亂日熾。以「扶清滅洋」為號召。殺日本使館書記。及德國公使。皇太后陰縱之。至本月十七日。竟下詔與各國宣戰。京中大亂。六月天津失守。七月聯軍陷北京。時王公大臣。有住龍泉寺者。與予相熟。乃勸予偕伊等隨扈蹕西行。在兵荒馬亂中。已無所謂「馬隨春仗識天驕」矣。日夜趕程。艱苦萬狀。行至阜平縣。始聞甘藩岑春煖以勤王兵至。帝后大喜。乃護駕出長城。入山西雁門關。其地有雲門寺。一老僧已一百二十四歲。帝賜黃綾。及建坊。又西行至平陽。遍地饑荒。人民以芋葉薯葉進。帝后食而甘之。至西安。帝住撫院。時饑民遍地。有食死屍者。諭禁之。四城設八施飯廠。大小村鎮亦然。巡撫岑春煖請予至臥龍寺建息災法會。佛事畢。東霞老和尚留住臥龍寺。予以駕駐西安。囂煩日甚。潛去。十月止終南山結茅。覓得嘉五臺後獅子巖。地幽僻。為杜外擾計。改號「虛雲」自此始。山乏水。飲積雪。充饑恃自種野菜。是時山中有本昌師住破石山。妙蓮師住關帝廟。道明師住五華洞。妙圓師住老茅蓬。脩圓師青山師住後山。青山湘人也。山眾多尊之。與予住較近。多有來往。次年八月。復成。月霞。了塵三師至庵。一見詫曰。「幾年不知你消息。誰知你睡在這裏。」予笑曰。「這裏且置。如何是那裏。」
眾行禮。吃芋畢。送住破石山。月師曰。「赤山法老人厭煩。現在漢陽歸元寺講『法華。』欲來北地。特屬先來尋地。」約予同行。予方習靜。卻之。及打七畢。化城。引月。復戒等到翠微山相地回。月師云甚當意。予謂「此地北向白虎太白。後無靠山。似非善地。」彼等不聽。遂招後果。
冬至。青山老人囑赴長安市物。事畢適大雪。上山至新茅蓬。下石壁懸崖間。墮雪窟中。大號。近棚一全上人來。救予出。衣內外皆溼。且將入夜。念明日雪當封山。沒徑。乘夜撥雪歸。詣青師處。見予狼狽。嗤為不濟事。笑頷之。乃返棚。度歲。
〔是年大事〕 義和團起。聯軍攻陷津京。
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六十二歲
春夏予仍居茅蓬。赤山法老人抵陝。結庵翠微山。來六十餘人。半住皇裕寺。(即唐太宗避暑處。)半住新庵。及興善寺。時蘇軍門在北地開水田。將鴨伯灘地百頃。送翠微山作僧糧。土人謂世代居此。要將田易地。僧不肯。興訟。敗於理。法老人大受氣。次年老人南返。盡將器物歸之體安。月霞。餘眾四散。每念此事之艱。稍一恃強。終招禍害。此次南僧到北地。受影響不少。而山川形氣。亦不無關係也。
歲行盡矣。萬山積雪。嚴寒徹骨。予獨居茅蓬中。身心清淨。一日煮芋釜中。跏趺待熟。不覺定去。
〔是年大事〕 辛丑和約成。賠款四萬五千萬兩。十月聯軍退出京師。十一月太后挈帝回鑾北京。
光緒二十八年壬寅六十三歲
去歲暮。入定不知時日。山中鄰棚復成師等。訝予久不至。來茅蓬賀年。見棚外虎跡遍滿。無人足跡。入視。見予在定中。乃以磬開靜。問曰。「已食否。」
曰。「未。芋在釜度已熟矣。」
發視之。已霉高寸許堅冰如石。復成訝曰。「你一定已半月矣。」
相與烹雪煮芋飽餐而去。復師去後。不數日。遠近僧俗。咸來視予。厭於酬答。乃宵遁。一肩行李。又向萬里無寸草處去。
先至太白山居巖洞中。不數日。戒塵師踵跡至。相約遠游。其目的地為峨嵋。乃出寶鴨口。至紫柏山。過妙臺子。游張良廟。過招化縣。觀張飛柏。行至成都。住寺小憩。遂由嘉定抵峨嵋山。登金頂。觀佛光。與雞足山佛光無異。夜看萬盞明燈。與五臺拜智慧燈相同。至錫瓦殿。禮真應老和尚。年七十餘矣。為全山領袖。宗門知識也。歡留數日。
下山循洗象池。大峨寺。長老坪。毗盧殿。峨嵋縣。峽江縣抵銀村。過流沙河。適水漲。從早至午候船到。眾皆上船。予讓戒塵先登。以行李遞上。余正欲過船。索忽斷。流復急。余以右手攀船弦。船小人多。稍側即覆。予不動。從流而下。浸在水中。至暮。船泊岸。眾牽予上。衣褲及兩足皆被小石割破矣。天寒下雨。行抵曬經關。旅店不宿僧人。街外有一廟。一僧住守。求宿再三。不許。令宿門外戲臺底。地溼衣溼。以錢向僧買禾草。伊拖來兩把溼稈。亦燒不著。只得忍受。與戒師坐至天明。買得幾個苦蕎粑食之。忍著痛仍前進。過火燃山。達建昌寧遠府。至會理州。入雲南省界。過永北縣。朝觀音菩薩聖蹟。渡金沙江朝雞足山。樹下宿。復聞石門內魚磬聲。翌日。上金頂各處進香畢。又復起念。佛祖道場。衰敗至此。全滇僧規。墮落至此。發願在山結一庵。以接待朝山者。又為地方子孫寺廟所禁。思之雪涕。乃下山抵昆明府。得護法居士岑寬慈留住福興寺。予閉關。戒塵為護。是年在關中度歲。
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六十四歲
予在關中。迎祥寺一僧人至。稱寺有放生雄雞重數斤。極兇惡好鬥。群雞皆被傷冠羽。予即為說歸戒。且教令念佛。未久。不復鬥。獨棲樹上。不傷蟲。不與不食。久之聞鐘磬即隨眾上殿。課畢仍棲樹上。教以念佛。即作佛佛佛聲音。後二年。一日晚課畢。站立舉首。張翅三扇作念佛狀。立化。數日不變。龕以葬之。予為之銘曰。
好鬥成性此雞雄。傷冠拔羽血流紅。知畏奉戒狂心歇。素食孤棲不害蟲。
兩目瞻仰黃金相。念佛喔喔何從容。旋繞三撲奄然化。眾生與佛將毋同。
光緒三十年甲辰六十五歲
春。諸護法暨歸化寺和尚契敏。懇請出關。到寺講『圓覺經。』『四十二章經。』歸依者三千餘人。秋。夢佛上人請到笻竹寺講『楞嚴經。』即在該寺刊『楞嚴經』及「寒山詩。」板存寺。請傳戒。法事畢。大理提督張軍門松林。李軍門福興。率眾官紳。迎至大理府。住三塔崇聖寺。請講『法華經。』歸依者又數千人。李提督福興欲留住崇聖寺。予曰。「吾不住城市。早有願在雞山掛單。而山上子孫不許。今諸位護法。能為圖一片地。願開單接眾。以挽救滇中僧眾。恢復迦葉道場。此衲所願也。」眾稱善。乃令賓川縣知縣辦理。於山中覓得一破院。名缽盂庵。居之。雖住無房屋。餐無宿糧。然十方四眾來者。皆禮接之。
缽盂庵自嘉慶後。已無人住。因大門外右方有一巨石白虎不祥。擬在此地鑿一放生池。僱工斫之不碎。即去土察之。無根。石高九尺四寸。寬七尺六寸。頂平可跏趺坐。招包工移左二十八丈。來工人百餘。拼力三天。無法動。不顧而去。予禱之伽藍。諷佛咒。率十餘僧人。移之左。哄動眾觀。驚為神助。好事者題為「雲移石。」士大夫題詠甚多。予亦有詩紀之。曰。
嵯峨怪石挺奇蹤。苔蘚猶存太古封。天未補完留待我。雲看變化欲從龍。
移山敢笑愚公拙。聽法疑曾虎阜逢。自此八風吹不動。凌霄長伴兩三松。
缽盂峰擁梵王宮。金色頭陀舊有蹤。訪道敢辭來萬里。入山今已度千重。
年深嶺石痕留蘚。月朗池魚影戲松。俯瞰九州塵外物。天風吹送數聲鐘。
重修寺宇。接待十方。事既展開。急於募化。乃留戒塵師料理內務。予獨往騰衝。由下關至永昌。過和木樹。此地數百里觕犖難行。官民從來未曾修理。聞土人言。有一外省僧人。自發心苦行修路。不募捐。任來往者助火食。數十年來。不曾退變。此路得該僧修理。十九通行。蒲漂人甚德之。欲修孔雀明王寺居之。他不願。祇顧修路。予聞而異之。循道前進。將暮。遇於途。見其荷鋤攜畚將歸也。上前問訊。彼瞠目不語。予亦不顧。隨伊到寺。見其放下鋤具。上蒲團坐。予參禮。他亦不視。不語。予亦向伊對坐。次早。伊作飯。予為燒火。飯熟。亦不招呼。予取缽盛食。食畢。伊荷鋤。予負箕。共同搬石挖泥鋪沙。共同起止。如是十餘日。未造一語。彼此安之。
一夕明月如晝。予在寺外大石上趺坐。夜涯未歸。伊輕步至予後背。大喝曰。「在此做甚麼。」予微啟目緩聲應曰。「看月。」
伊曰。「月在何處。」
予曰。「大好霞光。」
伊曰。「徒多魚目真難辨。休認虹霓是彩霞。」
予曰。「光含萬象無今古。不屬陰陽絕障遮。」
伊執予手大笑曰。「深夜請回休息。」
次日。歡然敘話。自言是「湘潭人。名禪修。少出家。二十四歲在金山禪堂。得個休歇處。後朝山到藏。由緬回國。見此路崎嶇。人馬可憐。因感持地菩薩往行。獨修此路。在此數十年。現八十三歲矣。不曾遇知己。今幸有緣。始一傾吐。」予亦告以出家因緣。次日早飯後。予告辭。彼此大笑而別。
往騰衝募化。住湖南會館。行單未卸。有穿孝服者數人來叩禮云。「請和尚念經。」
予曰。「我非應赴經僧。」
孝子曰。「為你們和尚念。」
予曰。「此地聽說無和尚。」
會館首事人為之釋曰。「大師要去念經。事甚巧合。今日來者。為吳太史之曾孫。太史生平。修持甚謹。數十年間。皆稱吳老太爺為善人。今壽八十餘矣。兒孫數十人。膺孝廉科者數人。秀士更多。日前去世時。自言是和尚。遺囑以僧衣殮。不許哭泣。不許殺牲。不許請師巫誦經。並謂將有高僧來為之超度。盤膝坐脫。經日面目如生。今日師來。得非法緣。」予許之。到其家誦經。放施食七日。闔邑官紳士庶咸來隨喜。願歸依者又千餘人。官紳擬留予住騰衝。予曰。「我為修雞足山。來此募化。不能住也。」眾皆歡喜。踴躍樂捐鉅款。於是回山備糧。建造房屋。立定規約。坐香講經。重振律儀。傳受戒法。是年四眾求戒者七百餘人。至是山中諸寺。亦漸改革。著僧衣。喫素菜。且上殿掛單矣。
〔附記〕 一。陳太守蘭卿。原籍浙江紹興。生長昆明。歸依昆明西山巖棲和尚。志心念佛。常持『金剛經。』工畫蘭草螃蟹。人爭寶之。其早年回籍應試時。初到杭州。宛如故里。忽憶前生係西湖瑪瑙寺僧。嘗對友預言寺中景況。及舊住寮房內之陳設。乃至庭院中花木等。歷歷如繪。群疑其誕。嬲之到寺。果如所云。又言其妻前生為瑪瑙寺旁木魚舖掌櫃婦。曾供養袈裟一領。致結今緣。人聞益信而異之。其生平福報甚厚。子孫數十人。雖信佛念佛而無再披緇之意。光緒三十年。余住昆明福興寺。常相往來。屢警之弗省也。經云。『富貴學道難。』惜哉。
二。騰衝東門外萬佛寺有老僧。一生念佛。誦『金剛經。』行至篤。吳太史祖父常供養之。其媳將娩。忽見老僧入室。太史即生。異而趨視。僧果寂矣。
三。昆明燃燈寺僧妙湛。志心念佛。能背誦『華嚴經。』一衲之外無餘物。專弘淨土。道風廣播。時雲貴總督岑毓英。王文韶。極敬信之。請至官衙供養。嗣王入京。官大學士。一日。書房宴坐間。忽見湛來。俄報妾生子矣。即電昆明探詢。知僧同時入滅。
四。唐蓂賡嘗語余。其前身為招通府關帝廟僧。念佛誦經。苦行自持。乃祖深信佛經。嘗供養諸僧。當蓂賡生時。該寺住持適至。渠常欲出家。終不果云。
附語曰。自佛教東來。各宗踵興。法法皆可了生死。永嘉云。「了則業障本來空。未了還須償宿債。」了與未了。行者一揆。殊途同歸。何容措論。此數僧者。行持真實。著人耳目。皆為予所親聞。要亦暫時岐路耳。附此以告一切行人。應自警策。
〔是年大事〕 日俄開戰。中國宣言局外中立。
光緒三十一年乙巳六十六歲
春。石鐘寺寶林老和尚。請在該寺傳戒。求戒者八百餘人。法事畢。戒塵在缽盂庵閉關。余往南洋宏化。至南甸太平寺講『阿彌陀經』畢。歸依者數百人。畢。循千崖蠻。越過野人山。到新街。瓦城。因在野人山染瘴毒。至此發作。重病。在路邊棚廠。晝夜發燒。扶病到柳洞觀音寺。有一中國僧人。名定如者。予向伊行禮。不顧。乃在殿下趺座。至晚伊鳴磬上殿。予幫敲鐘鼓。懺悔文畢。唱殺殺殺三拜。翌早上殿。誦畢。三拜。亦一樣唱。予異之。故不去。早午晚蔥蒜牛奶雜食。予不食。亦不言。飲水而已。伊窺知之。令飯粥不下蔥蒜。予乃得食。至第七日。伊請予吃茶。詢其拜殺之故。曰。「殺鬼子。伊原籍寶慶。父在滇任武官死。遂出家。在普陀接法。從竹禪和尚學畫。前十餘年由港到星洲。船中備受洋人虐待。極難堪。終身恨之。現在此間鬻畫。人多珍之。故齋糧弗缺。十年來。僧人過此。裝模作樣。脾氣古怪。難得你圓融無礙。故敢對你實說。」予勸以怨親平等。氣仍未消也。予病漸好。告辭堅留。予告以募緣之故。乃由伊送路費糧食。買車票發電至仰光。囑高萬邦居士接車。殷勤而別。
相关阅读
- 上一篇:当明方便说
- 下一篇:电影《达摩祖师传》:看一代祖师修行过程,千辛万苦弘传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