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尔虽不语,心犹未伏在。然古人决定不在默然处坐地,明矣!尔适来举释迦掩室、维摩默然,且看旧时有个坐主唤作肇法师,把那无言说处,说出来与人云:‘释迦掩室于摩竭,净名杜口于毗耶,须菩提唱无说以显道,释梵绝听而雨花,斯皆理为神御,故口以之而默,岂曰无辩?辩所不能言也。’这个是理与神忽然相撞著,不觉到说不得处;虽然不语,其声如雷。故曰:‘岂曰无辩?辩所不能言也。’这里,世间聪明辩才,用一点不得;到得恁么田地,方始是放身舍命处。这般境界,须是当人自证自悟始得,所以《华严经》云:‘如来宫殿无有边,自然觉者处其中。’此是从上诸圣大解脱法门,无边无量、无得无失、无默无语、无去无来,尘尘尔、刹刹尔,念念尔、法法尔。只为众生根性狭劣,不到三教圣人境界,所以分彼分此。殊不知境界如此广大,却向黑山下鬼窟里默然坐地,故先圣诃为解脱深坑,是可怖畏之处。以道眼观之,则是刀山剑树、镬汤炉炭里坐地。一般坐主家,尚不滞在默然处,况祖师门下客?却道‘才开口,便落今时’,且喜没交涉!”昂不觉作礼。师曰:“公虽作礼,然更有事在。”
至晚来入室,师问曰:“今年几岁?”云:“六十四。”又问:“尔六十四年前,从什么处来?”昂又无语,师遂以竹篦打出。
次日又来室中云:“六十四年前,尚未有昂在,如何和尚却问昂从什么处来?”师曰:“尔六十四年前,不可元在福州郑家。只今这听法说法一段历历孤明底,未生已前毕竟在什么处?”云:“不知。”师曰:“尔若不知,便是生大。今生且限百岁,百岁后,尔待要飞出三千大千世界外去,须是与他入棺材始得。当尔之时,四大五蕴一时解散,有眼,不见物;有耳,不闻声;有个肉团心,分别不行;有个身,火烧刀斫都不觉痛;到这里,历历孤明底,却向什么处去?”云:“昂也不知。”师曰:“尔既不知,便是死大。故曰:‘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便是这个道理。这里使聪明也不得,记持也不得,我更问:‘尔平生做许多之乎者也,腊月三十日,将那一句敌他生死?’须是知得生来死去处、分晓始得,若不知,即是愚人。”昂方心伏,始知无言无说处,一切非是(一念不生、纯清绝点时仍然是意识心,仍非第八识真心)。因别参请,未几,顿有所得(终于突然悟得如来藏了)。
时有祥云长老昙懿与禅者遵璞,二人为同伴;初侍圆悟于蒋山,已有入处;后又隶真歇了坐下,点胸自许,谓世莫有过之者。师知其未彻,业已开法;虑其误后学,以书致懿,令告假暂来。懿耻之,迟迟其行。师遂由小参,痛抵其非;揭榜于门,以告四众。懿闻之,不得已,乃破夏来,抵师会下。师诘其所证,语之曰:“汝恁么见解,何尝梦见圆悟老人?果欲究竟此事,且退却院子来。”懿从之,遂归。
既散夏,果与璞偕至,二人同到室中。师问璞:“三圣道:‘我逢人则出,出则不为人。’兴化道:‘我逢人则不出,出则便为人。’尔道这两个老汉,还有出身处也无?”璞于师膝上打一拳,师曰:“汝这一拳,为三圣出气?为兴化出气?速道!速道!”璞拟议,师劈脊便打,乃谓之曰:“汝第一不得忘了这一棒。”遂出。久之,未得入门。一日因别僧入室,二人听之;师问僧曰:“德山见僧入门,便棒;临济见僧入门,便喝;雪峯见僧入门,便道‘是什么?’睦州见僧入门,便道‘见成公案,放尔三十棒。’尔道这四个老汉,还有为人处也无?”僧云:“有。”师曰:“札。”僧拟议,师便喝出。璞闻之,忽然有省;懿亦相继于一言之下,大有省发;从前恶知恶解,当下氷消,后皆承嗣师。
师尝为众入室,见僧才入门,便问:“诸佛菩萨、畜生、驴马、庭前柏树子、麻三斤、干屎橛,尔是一枚无状贼汉。”僧云:“久知和尚有此机要。”师曰:“我已无端入荒草,是尔屎臭气也不知。”僧拂袖便出,师曰:“苦哉!佛陀耶!”
又僧才入门,师便曰:“不是,出去。”僧便出,师曰:“没量大人,被语脉里转却。”次一僧入,师曰:“不是,出去。”僧却近前,师曰:“向尔道不是,又却近前觅个什么?”便打出。又一僧入云:“适来两僧不会和尚意。”师低头嘘一声,僧罔措,师便打曰:“却是尔会老僧意。”
又僧才入,师曰:“尔不会,出去。”僧亦出。复一僧入,师曰:“适来两个上坐,一人解收不解放,一人解放不解收。尔还辨得么?”僧云:“一状领过。”师曰:“领过后,别有甚好消息?”僧拍手一下便出,师曰:“三十年后悟去在。”
又问僧云:“‘道不用修,但莫染污。’如何是不染污底道?”僧云:“某甲不敢道。”师曰:“尔为什么不敢道?”僧云:“恐染污。”师高声叫曰:“行者,将粪箕扫箒来。”僧茫然,师便打出。
又僧才入,师曰:“释迦老子来也。”僧近前,师曰:“元来不是。”便打。次一僧入,师亦曰:“释迦老子来也。”僧当面问讯便出,师曰:“却似真个。”
又问僧:“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尔作么生?”僧云:“领。”师曰:“领尔屋里七代先灵。”僧便喝,师曰:“适来领,如今喝,干他‘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什么事?”僧无语,师便打。
又问僧:“‘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时如何?”僧珍重便行,师呵呵大笑。次一僧来,师曰:“我适来问这僧:‘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时如何?’他珍重便行,尔道他会不会?”僧拟问讯,师便打出。
又问僧:“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云:“无面目汉。”师曰:“适来有个师僧如此道,打出去也。”僧拟议,师便打。
又问僧:“马大师道:‘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曾少盐酱。’意作么?”云:“随家丰俭。”师曰:“好个随家丰俭,只是尔不会。”僧拟议,师便喝出。
又问僧:“‘香严上树’话,尔作么生?”僧云:“好对春风唱鹧鸪。”师曰:“虎头上座道:‘树上即不问,未上树,请和尚道。’又作么生?”僧云:“适来向和尚道了也。”师曰:“‘好对春风唱鹧鸪’,是树上语?树下语?”僧无对,师便打。
又问侍者曰:“许多人入室,几人道得著?几人道不著?”侍者云:“某甲只管看。”师忽展手曰:“我手何似佛手?”侍者云:“天寒,且请和尚通袖行。”师打一竹篦曰:“且道是赏尔?是罚尔?”侍者无对。
有僧请益:“不知某甲死向什么处去?”师曰:“尔只今,是生耶、死耶?”僧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师曰:“尔做得渐源奴。”僧拟议,师便打出。又一僧来,师曰:“适来这僧衲一场败阙,尔还知么?”僧云知,师亦打出。
又僧请益夹山境话,声未绝,师便喝;僧茫然,师曰:“尔问什么?”僧拟举,师连打,喝出。又僧请益:“某甲参禅不得,病在什么处?”师曰:“病在这里。”云:“某甲为什么参不得?”师曰:“开眼尿床汉,我打尔去。”
师室中机缘涡旋辨肆,不可把玩;自非上上根器,不可凑泊。师住径山时,名重一时;如侍郎张公子韶、状元汪公、圣锡少卿、凭公济川,俱问道,自余皆一时名士大夫;师随机开悟,无所回互。而当时秉钧轴者(秦桧),以其议己,恶之。遂遭捃拾毁衣,屏去衡州凡十年;又徙梅州,梅州瘴疠寂莫之地,而衲子裹粮从之,虽死不悔。又八年,高宗特恩放还;明年复僧衣,四方虚席以邀,率不就。最后以朝旨住育王,聚众多,食不继,筑涂田凡数十顷,诏赐其庄名般若。又二年,诏复移径山。师之再住径山,道俗歆慕,如见其所亲;虽老,接引后学不少倦,退居明月堂。
先是孝宗皇帝为普安郡王时,闻师名,尝遣内都监至径山谒师;师作偈以献曰:“大根大器大力量,荷担大事不寻常;一毛头上通消息,遍界明明不覆藏。”王甚悦。及在建邸,复遣内知客,请师山中为众说法;亲书‘妙喜庵’大字,及制真赞赐师曰:“生灭不灭,常住不住;圆觉空明,随物现处。”师演成四偈以献,王览之尤喜。又二年,王即位,遂赐号大慧禅师;复取向所赐宸翰,以御宝识之。恩宠加厚,欲召对,而师已病矣,以隆兴元年八月十日,于径山明月堂示寂。上闻之,叹惜不已,诏以明月堂为‘妙喜庵’,赐谥普觉。
将示寂,亲书遗奏,封毕;侍僧请留颂,师厉声曰:“无颂便死不得也?”索笔大书曰:“生也只恁么,死也只恁么;有偈与无偈,是什么热大?”投笔而逝。俗寿七十五,坐五十八夏,诸弟子以师全身葬于庵之后,赐塔名宝光。僧俗从师得法悟彻者,不啻数十人,皆有名于世;鼎需、思岳、弥光、悟本、守净、道谦、遵璞、祖元、冲密等九人,皆契悟广大。先师而殁,其余皆道化一方,临济宗旨益振焉。(《续传灯录》卷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