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偈子需要略为注解。在第一句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位学生已开始毕生的探险索,他已洗尽了一切粉饰,可是这样做究竟为了谁呢?这答案是在第二句中,不是禅师逼他这样做,而是一种奇妙的声音催他回去。这声音是用杜鹃的啼声来象徵,因为在中国诗话里,认为杜鹃的声音是“子归!子归!”可以唤起游子的思乡之情。但这位学生听到的又是谁的声音呢?也许是他的兄弟、姊妹、爱人、朋友、或双亲的声音。总之是和他非常亲近,而无私心者的声音,是提醒他不要再作这种无目的的浪游。这声音不是冷酷的,而是像夏天的习习凉风那样温柔,温柔得令人软绵绵的无法抗拒。但究竟是谁的声音呢?
在这个阶段中,学生关心的是所传来的信息,而不是发信息的是谁?他仍然是在”信位“,尚未进入“人位”。这个信息是要他回家,但和尚却是出家人。是否杜鹃的啼声,要他回到离弃了的家中?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那么,究竟要他回到什么家呢?是要他回到内心的家,这种反观是内在生活的开始。
最后两句是说,经验丰富的老师将会告诉学生:他不是唯一需要回家的游子,即使精神生活发展到最高的境界,仍然还是在回家的路上。这种说法使学生不致犹疑,因为那将使他们了解在回家途中,不是他孤独的一人,而是有很多好的行伴。
(3)功:
这一阶段是宁静的,快乐的,宁静是由自己努力得来的,而快乐却是意外的收获,洞山曾有偈说:“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这风景是多么美丽,多么安静啊!笔者的任何注解都会沾污了它。不过只有第二句需要略作说明。所谓玉象就是象徵道的作用,麒麟是指最终目标的道。现在,求道的人已进入了完全被动的途径,任“道”带着他去。所谓“倒骑”是说像赤子般真诚的信托母亲,这完全是一种被动的精神,这样才是“无为而无不为”。
(4)共功:
前面的阶段是枯木开花,是高隐千峰外,而这一阶段却是清泉流满了三界,正如洞山的偈子:“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清,万别千差明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这首偈子可以说是庄子齐物论的一个缩影。有一次洞山曾说:“唯有体验到超佛之事的人,才能和他谈谈”。
当时有和尚问:“什么是超佛之人”
洞山回答说:“非佛”。
在这个超佛之人眼中,佛和众生都没有什么大差别,这是该偈第一句的意思。在第二句,关键在于这个“自”字,山高水深,“干卿底事”,你无须去过问它们的存在,也无权去判断它们,或者去区分它们。你凭什么去非难别人的奴仆?你有什么资格,把主当作客来批评。要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由于你已泯灭了分别意识,你便会像鹧鸪一样“啼处百花新”。
(5)功功:
在第三个阶段中,你是单独的“功”;在第四个阶段中,你是与万物“共功”。但洞山的精神却并不止于此;他像一只清晨的云雀,一直向上飞翔,直到牠不能再飞。他这种经验也不是肯定的:“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愧,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
当他好不容易刚露了头角,有点自得时,却立刻感觉到羞愧,这似乎是很苦闷的事啊!不过去时种苦闷接着便很快的被消解了。因为我们虽不能真正认识自己,但空劫以来,也没有人认识他自己。其实那个自己不是我们知识的对象,不是让我们去知的,因为他就是我们自己。
洞山把这首偈语当作精神修养的极峰,正说明了他和罗汉桂琛的“不知最亲切”是同一见地。
在这里,我们要一提默灯庄思想的一段描写:“庄子把生命看作一个神秘的整体,它的神秘不是用明确的原理所能把握,不是用逻辑的辩证所能了解,也不是用社会的习俗,和人品德行所能充实的。他要追求那个不能表达的,但却是活泼泼的,就是那不可名的道”。
由于洞山是属于石头的法统,而石头和庄子思想有密切的关系,因此默灯描写庄子的话,也是非常适合于洞山的。
洞山的最终理想,甚至于要超越了悟,正如他说:“天真而妙,不属迷悟”。
它是超越了任何两边之见的,如主和客,本体和现象,默和言,肯定和否定,为和无为,敏和渐,动和静,内处外。从下面一句话中,可以看出他思想的精妙,他说:“真常流注”。
他很多精妙的思想都是在他写给曹山的长偈中,不过这些都是思解的,而不是实证的。因为它们都是观念化的,而不是像他悟道偈那样的属于心的证悟。他给曹山的偈子中,写得最精彩的是后面两句:“潜行密用,如愚如鲁”
在这里,可以看出洞山是怎样一位敏捷,老练的导师了!在他的血液中流动着的,不仅是老子的深邃悟力,而且是老子的老练圆滑。
在表面上看,洞山反复强调精神生活的五个阶段,和他的祖师青原的“不落阶级”是背道而驰的。但我们要了解,到了洞山手上,它们才被公开的当作一种方便说法。只要把他们看作一种权宜的方法,它们也自有其重要的地位。否则,把它们误作基本的原理,自然会变成一种棘手的障碍了。
洞山之所以成为伟大的老师,特别是在于他知道学生的需要,他终其一生都是一位毫无私心的老师,在他临终前的一幕更是非常的动人。那是在公元八六九年的春天,他病倒了。有个和尚问他:“师父有病是否还有不病的体呢”?
洞山回答:“有”
对方又问:“不病的体,是否看得见师父呢”?
洞山回答:“是我在看他”。
对方又问:“不知师父怎样看他”?
洞山回答:“当我看时,看不到有病”。
这种把不病看作真我,正是禅的方法。换种说法,只有化身会生病,法身却是永远健康,圆满,不生,不死的。
当洞山感觉到要死时,他便洗脸沐浴,穿上长袍,敲钟向大家辞别,然后端坐着不再呼吸。大家看到这情形,都如丧考妣似的在哭,突然洞山张开了眼,对哭泣的和尚说“出家人要能心不染着于物,才是真正的修行,劳生息死,是人的常情,悲恸又有什么益处呢”!
于是他便叫主事的人办“愚痴斋”。僧徒们知道斋后,便要离别亲爱的老师,都不敢速办。一直拖了七天,才把斋食办好,洞山和他们共吃。餐后,又对他们说:“清静一点,不要吵我,做一个僧徒,当别人临终时,千万不要喧动”。
于是他回到方丈室,端坐长逝。最令人难忘的是他一直到临终仍然保持着那种特立独行,而又平实质朴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