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阳一路 云门家风——云门禅师述评
天皇道悟禅师的一系禅发展到了雪峰义存时,便逐渐地衍生为法眼与云门两宗。在雪峰义存门下,云门一宗的法脉特别兴旺,这一系的禅师们在岭南、湘赣等地大弘法教,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云门一宗。云门禅"出类迈伦,超今绝古",其禅机"擒纵舒卷,纵横变化"[1],体现了五代以来禅家作风甚为高古的一派。今试就云门禅的形成与发展来作一个粗线条的描述,以就正于方家。
文偃禅师是云门宗禅的创始人,因而我们在讨论云门禅的时候,必然要首先讨论文偃禅师及其禅法。而在讨论一个禅师对一系禅的形成与发展所起的作用时,我们首先似乎很有必要对这位禅师的修学经历以及禅学思想的发展脉络作一些必要的探讨。
一、文偃禅师的生平
云门文偃禅师俗姓张,姑苏嘉兴(今浙江嘉兴)人,唐懿宗咸通五年(864年)出生。文偃禅师的出尘很早,《禅林僧宝传》卷二说他"少依兜率院得度"[2],而《五灯会元》卷十五说他"幼依空王寺志澄律师出家"[3]。在宋人慧洪所作的《禅林僧宝传》中,载文偃"性豪爽,骨面丰颊,精锐绝伦,目纤长,瞳子如点漆,眉秀近睫,视物凝远"[4],而《五灯会元》亦谓文偃幼年"敏智生知,慧辩天纵"[5]。可见,文偃自幼就表现出了他的不同凡俗之处。成年后,文偃在毗陵(今江苏常州)戒坛受具,然后仍侍志澄禅师,且穷探律藏。
文偃在浙江"博通大小乘"以后,仍觉得"己事未明",乃发心参学。文偃首先参访的是睦州陈尊宿(道踪)。道踪是南岳系黄檗希运下的门人,他首先住观音院,门下学人常百余众,"随问遽答,词语险峻","由是诸方归慕,咸以尊宿称"。当文偃造访时,道踪已回开元寺,"居房织蒲鞋以养母,故有陈蒲鞋之号"[6]。对于文偃的参学于道踪,《五灯会元》卷十五是这样记载的:
以己事未明,往参睦州,州才见来,便闭却门。师乃扣门,州曰:"谁?"师曰:"某甲。"州曰:"作甚么?"师曰:"己事未明,乞师指示。"州开门一见便闭却。师于是连三日扣门,至第三日,州开门,师乃拶入。州便擒住曰:"道!道!"师拟议,州便推出曰:"秦时车度轹钻。"遂掩门,损师一足。师从此悟入。[7]
《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以下简称《广录》)卷下中的《游方遗录》所载,与此略同。到睦州是文偃的第一次参学,通过这次参学,文偃在禅道上终于得了一个入处,于是文偃又在睦州的指使下,去参雪峰义存。对于文偃的参学于义存,《五灯会元》卷十五文偃本传是这样记载的:
师到雪峰庄,见一僧乃问:"上座今日上山去那?"僧曰:"是。"寄一则因缘问堂头和尚,只是不得道是别人语。"僧曰:"得。"师曰:"上座到山中见和尚上堂,众才集便出,扼腕立地曰:‘这老汉项上铁枷,何不脱却?’"其僧一依师教。雪峰见这僧与么道,便下座拦胸把住曰:"速道!速道!"僧无对。峰拓开曰:"不是汝语。"僧曰:"是某甲语。"峰曰:"侍者将绳棒来。"僧曰:"不是某语,是庄上一浙中上座教某甲来道。"峰曰:"大众去庄上迎取五百人善知识来。"师次日上雪峰,峰才见便曰:"因甚么得到与么地!"师乃低首,从玆契合。温研积稔,密以宗印授焉。[8]
文偃的得道是在雪峰,且文偃在住山后的开示中也经常说:"南有雪峰,北有赵州"[9],可见,他对于当时丛林中的诸彦,其首肯的也只有这两位大德。文偃在雪峰那里悟道后,曾亲近雪峰达一年,在《广录》卷下中,还记载了雪峰门下有僧举《参同契》问"如何是‘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雪峰道:"苍天!苍天!"那个参学的僧人不明,却问文偃,文偃道:"三斤麻,一匹布",其僧曰:"不会。"文偃说:"更奉三尺竹。"[10]文偃也因为此次的禅机脱颖而出,颇得雪峰的知重。
文偃自从离开雪峰之后,曾到天下参访过一段时间,对此,《广录》中的《游方遗录》与慧洪的《禅林僧宝传》,均有明确的记载。《僧宝传》载文偃先参干峰和尚,干峰是洞山的门人,得法后住於越州,其上堂云:"法身有三种病,二种光,须是一一透得",始解归家稳坐,须知"更有照用同时,向上一窍。"文偃便出众曰:"庵内人为什么不见庵外事?"由是二人机辩交驰,各有所得[11]。文偃离开干峰后,又去了曹山、疏山、归宗、九江(遇陈尚书)等地,参访了各地丛林的知识。值得注意的是,文偃在此之后所参大德,多是洞山的门下,这也似乎告诉了我们:文偃对于洞宗是颇为亲近的。
义存圆寂后(864年)后,文偃才去参学于灵树如敏禅师。如敏是百丈怀海门下长庆大安的弟子,曾在岭南行化四十余年,以"道行孤峻"著称,甚得当地儒士的敬重,南汉小王朝为他赐号"知圣"。关于文偃到灵树的文献记载,各本不尽相同,但均收录有一段如敏的悬记。《禅林僧宝传》卷二曰:
先是,敏不请第一座,有劝请者,敏曰:"吾首座出家久之。"又请,敏曰:"吾首座已行脚悟道久之。"又请,敏曰:"吾首座已度岭矣,故待之。"少日,偃至,敏迎笑曰:"奉持甚久,何来暮耶?"即命之,偃不辞就职。[12]
文偃的住灵树,前后达八年之久,戊寅岁(918年),如敏圆寂,南汉王刘岩请文偃说法,文偃此后才大弘法教于韶阳。对于文偃的出山弘教,《僧宝传》曰:"俄广王刘王将兴兵,就敏决可否。敏前知之,手封奁子,语侍者曰:‘王来出以似之。’于是怡然坐而殁。王果至,闻敏已化,大惊,问:‘何时有疾?而遽亡如是耶!’侍者乃出奁子如敏所诫呈之。王发奁,得简,曰:‘人天眼目,堂中上座。’刘王命州牧何承范请偃继其法席,又迎至府开法。"[13]文偃继灵树,按理应当弘扬洪州禅,但文偃的开堂说法所弘却是弘扬雪峰禅法,这是宗门史上值得引起重视的一个问题。况且,《宋高僧传》没有为文偃作传,赞宁对鼓山神宴也没有单独作传,而且还对他颇有微辞,这似乎也是值得引起我们重视的一个问题。
文偃在掌灵树的第二年(919年),他便在韶州"为军民开堂";癸未岁(923年),文偃率领徒众开发云门山,"创构梵宫,数载而毕","层轩邃宇而涌成,花界金绳而化出","雕楹珠网,庄严宝相,合杂香厨,赠额‘光泰禅院’"[14]。可以说,这是南宗禅有史以来寺院建筑中最具规模、最为豪华的一座了,与当年丛林中的前辈们的茅舍草庵相比,委实乎不可同年而语。一时,"天下学侣望风而至",云门宗风,遂大兴于岭南。戊戌岁(926年),文偃被诏入阙开法,刘王赐号"匡真"。后来,文偃返回本院,南汉王朝对他仍然频加赏赉。943年,刘晟称帝,复诏文偃入内殿供养,月余,却回武水(今广东韶关之西北)。文偃在韶阳一带弘教,前后达三十多年,他创立了云门宗,恢弘了雪峰禅法。南汉乾和七年(949年)四月十日,文偃趺坐西逝,遂塔全身于光泰禅院之方丈,南汉王赐其塔院为"瑞云"之院,塔曰"宝光"。文偃圆寂后十七年,曾托梦给雄武节度使推官阮绍庄,嘱他为之开棺。当打开文偃的棺材时,见文偃的遗体"颜容如昔,髭髟采犹生,遂具表闻奏。"[15]南汉王刘金长认为"金刚不败之身",遂许群僚士庶、四海番商俱入内庭瞻礼"。当时,"瑶林畔千灯接昼,宝山前百戏连霄",文偃的全身舍利以"七宝装龛,六铢裁服",其盛况空前,古今难伦。[16]
问:"施主设斋,将何报答?"师云:"量才补职。"进云:"不会。"师云:"不会即吃饭。"[82]
在这里,文偃不但没有喝、打等激烈的举措,而且还能循循善诱,以极其平常的事例(吃饭)来开示禅法之至理。足见,文偃在禅教上不愧为一代宗师,他既能根据学人的根机,随物赋形,又能恰当地采用截流与与药的措施。
(五)"干屎橛"。"干屎橛"这个话头,早在临济义玄时就使用过[83],但它又成了文偃运用自如的接机语,也是文偃针对学人所提出的无法用语言回答的问题所采用的一种权宜作答的手段。在《广录》卷上里,载有学人问文偃:"如何是释迦身?"文偃道:"干屎橛。"[84]在这里,学人所问的事确实无法用言语表述,因此文偃不得而已采用一句毫无疑义的"干屎橛"来作止啼黄叶。诚然,文偃的这种接机语颇受后世的讥评,因为佛祖在信徒的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而文偃在这里居然将佛祖与"干屎橛"扯到一块去了,多少有些对教主的不尊敬。但克实而言,文偃这里的"干屎橛"毕竟只是一个毫无疑义的话头,我们再来看看下面的公案吧。
师问新到:"什么处来?"僧云:"郴州。"师云:"夏在甚处?"僧云:"荆南分金。"师云:"分得多少?"僧展两手。师云:"这个是瓦砾。"僧云:"和尚莫别有么?"师云:"干屎橛,一任咬。"[85]
在这里,文偃所说的"干屎橛"仅仅只是一个毫无疑义的话头,他完全是为了杜绝学人向禅师求解脱(即"和尚莫别有")而作的权宜施教,我们切不可错会古人。后来,文偃的门人洞山守初在回答学人"如何是佛"时,回答道:"麻三斤"[86]。像守初这样的接机,与文偃的应病与药的举措非常相似,但他的这个提法,似乎要比文偃的说法不易引起人们的非议一些。
(六)"好事不如无"。"好事不如无"是文偃多次使用过的禅机语,今略择几例如下。
上堂云:"乾坤侧,日月星辰一时黑,作么生道?"代云:"好事不如无。"[87]
或云:"古人道:人人尽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作么生是光明?"代云:"库司三门。"又云:"好事不如无。"[88]
师问僧:"还有灯笼么?"僧云:"不可更见也。"师云:"猢狲系露柱。"代云:"深领和尚佛法深心。"代前语云:"好事不如无。"[89]
以上三例都是文偃的垂代之语,一个"好事不如无",便将学人的分别情识打得粉碎,从而使他们用平常心去证悟大道。在文偃的语录中,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一些。例如:文偃一次开堂示众曰:"十五日以前不问尔,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其后又自己代云:"日日是好日。"这里的"日日是好日",便是要求学人以无分别的心量去看待一年之中的三百六十五天,从而见出天天如此、一如平等之禅理来。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真正领悟到云门禅法"函盖乾坤"的博大内涵来。
诚然,在文偃的禅教之中,还有"张公吃酒李公醉"[90]式的反常合道之语,也有"一棒子打杀了与狗子吃"[91]式的截流语,不可悉举。但我们至少可以见出,在"云门三句"之间,彼此是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的,而文偃的禅教则更能随机应接学人,恰当地截流与药,具足了一代宗师的过人之处。因而,"云门三句"既是对云门宗纲的高度概括,同时也是"云门家风"的集中体现。
注释
[1]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苏澥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禅宗语录辑要》50页下-51页上。亦可参见宋智昭《人天眼目》卷三,见《禅宗语录辑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2][4]见宋慧洪《禅林僧宝传》卷二,《佛藏要籍选刊》13册331页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3][5][7]见《五灯会元》卷十五《文偃本传》,中华书局1984年版《五灯会元》第三册922页。
[6]参见《景德录》卷十二《睦州陈尊宿本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佛藏要籍选刊》13册595页),以及中华书局1984年版《五灯会元》第一册卷四之229页《陈尊宿本传》。
[8]见中华书局1984年版《五灯会元》第三册卷十五922-923页之文偃本传。
[9]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禅宗语录辑要》56页中。
[10]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下,《禅宗语录辑要》79页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1][12]见宋慧洪《禅林僧宝传》卷二,《佛藏要籍选刊》13册331页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3]同上331页下。
[14]参见杜继文《中国禅宗通史》354-355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15]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下之《请疏》部分,《禅宗语录辑要》82页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6]参见杜继文《中国禅宗通史》355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17]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禅宗语录辑要》59页上。
[18]见《景德录》卷十九文偃本传,《佛藏要籍选刊》13册660页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9]见《景德录》卷十四天皇道悟禅师本传,《佛藏要籍选刊》13册614页中之夹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20]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禅宗语录辑要》52页下。 [21]同上61页上。
[22][23]见《景德录》卷三十,《佛藏要籍选刊》13册763页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24]见《佛藏要籍选刊》13册332页上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25]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禅宗语录辑要》55页下。
[26]见《景德录》卷十九文偃本传,《佛藏要籍选刊》13册661页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27]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禅宗语录辑要》57页下。
[28]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禅宗语录辑要》890页下。
[29]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禅宗语录辑要》59页上。 [30]同上54页下。 [31]同上58页上。
[32]见《景德录》卷十九文偃本传,《佛藏要籍选刊》13册661页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33]杜继文在《中国禅宗通史》358页提出:文偃当时的反对僧人行脚,是"因为流动,不但影响治安,对于自给的农业经济,也是一种破坏。总在这里,令人安居乐土,也是一种修养,可以使人省却许多心思……"其实,禅宗的放下一切,杜绝情识心思,并不见得就是要僧人安于现状,不作禅修,而恰恰是要求学人通过一段艰难的心性修持,去掉一切执着,放下一切分别心理,从而彻见自家本来面目。解脱的禅宗并非完全是为统治者的治国平天下服务的,它主要体现在禅者自身的心性的解脱上面。诚然,能够以自身心性的解脱为鹄的的禅者,也不会与统治者发生任何冲突,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去考虑帝王家的事情,也就不会给统治者带来任何的副面的影响,更不会去抢夺统治者的江山社稷了。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还没有以禅者结集过的造反,倒是以净土信仰为旗号的"白莲教"还真造过反。但因为禅宗比较强调自身的心性解脱,比较注重禅者自身修持的主动性,因而就显得不如净土信仰那样听话,以故屡遭统治者的钳制。加之禅门中的僧人素质每况愈下,那种隋唐时期的"大乘气象"也就逐渐地成为了历史的过去了,到了后世,人主每每干预禅宗,加之异族统治者不断地对禅宗加以摧残,因而使得这一富有优良传统的大乘教法日益凋零。如果因为禅宗的每况愈下而责怪禅法不对中土众生的根机,乃至怀疑禅法的殊胜性,动辄言今天的众生不如前代,因而禅宗不宜在当今弘扬了,那将是极其错误的。为此,笔者不管教内外如何地对禅法怀疑,甚至反对,也将矢志不渝地朝这条道走下去,以期使禅法能够在今天重显异彩,为此而尽一分微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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