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药山坐禅次,石头问:‚子在这里作甚么?‛药山云:‚一物不为。‛
石头云:‚恁么则闲坐也。‛药山云:‚闲坐则为也。‛石头然之。看他古人,一个闲坐也奈何他不得;今时学道之士,多在闲坐处打住;近日丛林无鼻孔辈,谓之默照者是也。
语译如下: 以前药山惟严正在坐禅时,石头希迁禅师问他: 你在这里作什么?”药山答覆师父说: 我连一点点事物都不求。”石头希迁听了就说:“那么就是闲坐了。”药山惟严答覆说:“若是闲坐,那就是有所为了。”石头希迁认同了他的说法。你看他古人们,即使只是一个闲坐,一样是奈何他们不得;今时号称学道的士大夫们,反而是多数人都停留在闲坐的方法上面了;最近这段时日,禅宗丛林里的无鼻孔辈─法身慧命还没有出生的人们─所说的默照法门正是这一类。】
既然以前面所举扬的天童禅师证悟公案及开示语录,证实天童禅师之证悟内涵仍然是如来藏──阿赖耶识心体,由此可知天童宏智禅师的所悟,与禅宗古来诸祖师的证悟内涵并没有差别。然而证悟如来藏的方法,其实并非以默照禅为好方法,为何这么说呢?是因为默照之法会使大多数人与意识心及定境相应,所以想要以默照之法来证得如来藏,是非常困难的事。事实上,天童宏智禅师只是以默照之法,作为徒众们息灭攀缘心的手段,以便觉知心不攀缘而转细了以后,可以长时间安住于参禅的过程中,将来参禅时也就容易悟入了。但是,尚未入室的天童山所有徒众们都不知其中的道理,便将天童禅师公开教授的默照法门,认作是天童禅师真正悟得般若的方法,全都是错会天童悟门的凡夫邪解啊!由于这个缘故,大慧宗杲禅师再三地责备天童山那些尚在门外的徒众:竟然在不知天童宏智默照真意的情况下,就四处教人默照求悟。因此,就斥责为默照邪禅。事实上,大慧宗杲的责备完全是事实而没有一点点超过之处;也因为这个缘故,大慧宗杲曾如此开示曰:而今诸方有一般默照邪禅,见士大夫为尘劳所障、方寸不宁怗,便教他‚寒灰枯木去、一条白练去、古庙香炉去、冷湫湫地去‛,将这个休歇人,尔道还休歇得么?殊不知,这个猢狲子不死,如何休歇得?来为先锋、去为殿后底不死,如何休歇得?此风,往年福建路极盛;妙喜绍兴初入闽住庵时,便力排之,谓之‚断佛慧命,千佛出世不通忏悔‛。
彼中,有个士人郑尚明,极聪明;教乘也理会得,道藏也理会得,儒教则故是也。一日,持一片香来妙喜室中,怒气可掬,声色俱厉曰:‚昂有一片香,未烧在,欲与和尚理会一件事。只如默然无言,是法门中第一等休歇处,和尚肆意诋诃;昂心疑和尚不到这田地,所以信不及。且如释迦老子在摩竭提国,三七日中掩室不作声,岂不是佛默然?毘耶离城三十二菩萨各说不二法门,末后维摩诘无语,文殊赞善,岂不是菩萨默然?须菩提在岩中宴坐,无言无说,岂不是声闻默然?天帝释见须菩提在岩中宴坐,乃雨华供养,亦无言说,岂不是凡夫默然?达磨游梁历魏,少林冷坐九年,岂不是祖师默然?鲁祖见僧便面壁,岂不是宗师默然?和尚因甚么却力排默照以为邪非?‛
妙喜曰:‚尚明!尔问得我也是,待我与尔说!我若说得不行,却烧一炷香,礼尔三拜;我若说得行,却受尔烧香礼拜。我也不与尔说释迦老子及先德言句,我即就尔屋里说,所谓:借婆帔子拜婆年。‛
乃问: 尔曾读庄子么?‛曰: 是何不读?‛妙喜曰: 庄子云: 言而足,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义有所极。’我也不曾看郭象解并诸家注解,只据我杜撰,说破尔这默然。‛
岂不见孔夫子一日大惊小怪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尔措大家,才闻个‘唯’字,便来这里恶口,却云:‘这一唯,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致君于尧舜之上;成家立国、出将入相;以至启手足时,不出这一唯。’且喜没交涉!殊不知:这个道理,便是曾子言而足、孔子言而足,其徒不会,却问曰:‘何谓也?’曾子见他理会不得,却向第二头答他话,谓夫子之道不可无言,所以云:‘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要之:道与物,至极处,不在言语上,不在默然处;言也载不得,默也载不得。公之所说,尚不契庄子意,何况要契释迦老子、达磨大师意耶?尔要理会得庄子‘非言非默、义有所极’么?便是云门大师拈起扇子云:‘扇子脸,跳上三十三天,筑著帝释鼻孔;东海鲤鱼打一棒,雨似倾盆。’尔若会得云门这个说话,便是庄子说底、曾子说底、孔子说底一般。‛渠遂不作声。
妙喜曰:‚尔虽不语,心未伏在;然古人决定不在默然处坐地,明矣!尔适来举释迦掩室、维摩默然,且看旧时有个座主,唤作肇法师;把那无言说处,说出来与人云:‘释迦掩室于摩竭,净名杜口于毘耶,须菩提唱无说以显道,释梵绝听而雨华,斯皆理为神御,故口以之而默,岂曰无辩?辩所不能言也!’这个是理与神忽然相撞著,不觉‘到说不得处’,虽然不语,其声如雷,故云:‘岂曰无辩?盖辩所不能言也!’这里,世间聪明辩才,用一点不得;到得恁么田地,方始是放身舍命处。这般境界,须是当人自证自悟始得,所以《华严经》云:‘如来宫殿无有边,自然觉者处其中。’此是从上诸圣大解脱法门,无边无量、无得无失、无默无语、无去无来;尘尘尔,刹刹尔;念念尔,法法尔。只为众生根性狭劣,不到三教圣人境界,所以分彼分此。殊不知境界如此广大,却向黑山下、鬼窟里默然坐地,故先圣诃为解脱深坑,是可怖畏之处;以神通道眼观之,则是刀山剑树、镬汤鑪炭里坐地一般。座主家,尚不滞在默然处,况祖师门下客?却道:‘才开口,便落今时。’且喜没交涉!‛尚明不觉作礼。
妙喜曰:‚公虽作礼,然更有事在。‛至晚间,来入室,乃问他:‚今年几岁?‛曰:‚六十四。‛又问:‚尔六十四年前,从甚么处来?‛渠开口不得,被我将竹篦劈脊打出去。次日又来室中曰:‚六十四年前尚未有昂在,如何和尚却问昂从甚么处来?‛妙喜曰:‚尔六十四年前,不可元在福州郑家。只今这听法、说法一段历历孤明底,未生已前毕竟在甚么处?‛曰:‚不知。‛妙喜曰:‚尔若不知,便是生大。今生且限百岁,百岁后,尔待飞出三千大千世界外去,须是与他入棺材始得;当尔之时,四大五蕴一时解散,有眼不见物,有耳不闻声;有个肉团心,分别不行;有个身,火烧、刀斫都不觉痛;到这里,历历孤明底,却向甚么处去?‛曰:‚昂也不知。‛妙喜曰:‚尔既不知,便是死大;故曰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便是这个道理;这里使聪明也不得,记持也不得。我更问尔:‘平生做得许多之乎者也,腊月三十日,将哪一句敌他生死?’须是知得生来死去处、分晓始得;若不知,即是愚人。‛渠方心伏。从此,遂救他不坐在无言无说处,肯来这下做工夫;今日一会,同此听法。须知:人人有此一段大事因缘,亘古亘今、不变不动;也不著忘怀,也不著著意;但自时时提撕,妄念起时,亦不得将心止遏。止动归止,止更弥动;只就动止处看个话头,便是释迦老子、达磨大师出来,也只是这个。
语译如下:【到了今时,诸方山头有一类默照邪禅在弘传;他们看见读书、当官的人们被尘劳所障,心中不安宁、不实在,便教导他们要“寒灰枯木去、一条白练去、古庙香炉去、冷湫湫地去”,把这些东西拿来教人止息尘劳,你们说说看:这样子学禅,还能把落在尘劳中的觉知心给休歇下来吗?殊不知,这个觉知心猢狲子不死,如何能使尘劳休歇下来?这个觉知心,入胎来这一世时是打先锋的心──是祂想要入胎时才能入胎的;而这一世死时是色身与受想行阴先死,觉知心六识是最后才消灭的;这个入胎时打先锋而死时殿后底觉知心不死,如何能使尘劳休歇下来?这种错误的学禅风气,往年在福建那边的禅路上是极为兴盛的;我妙喜在绍兴年间被谪遣而刚刚进入福建住庵时,便曾经极力排斥它,说那一类禅是“断佛慧命,千佛出世不通忏悔”。
当时福建的默照禅法门中,有一个士人名为郑尚明,非常地聪明;他对经教中的法义都能理会得,道家的道藏也能理会得,至于儒家道理也一样能理会得。有一天,他带了一片香柴来到我妙喜的方丈室中,他当时的怒气简直可以用手捧出来给大家看,当时他声音很大而且脸色很严厉地说:“我郑昂有一片香柴,还没有烧来供养过谁,我要以这一片香柴来与和尚理会一件事。我单单说这个默然无言,是佛法行门中第一等的休歇处,和尚你却大力地随意诋毁诃责;我郑昂心中怀疑和尚你其实还没有修到这境界,所以你心中信不过这个默照法门。且看释迦牟尼佛在摩竭提国,三七日中掩著房门都不出声音,这难道不是佛的默然?古时毘耶离城有三十二位菩萨各说不二法门,最后的维摩诘都无一句话,文殊菩萨却赞叹祂真的懂不二法门,这难道不是菩萨默然?还有须菩提在岩中宴坐,无言无说,这难道不是声闻默然?天帝释提桓因看见须菩提在岩中宴坐,于是就如同下雨一般的从天上降下天华来供养,也是无言无说的,这难道不是凡夫默然?又如达磨大师游历梁国与魏国时,他在少林寺后山冷坐九年,这难道不是祖师默然?鲁祖山的师祖禅师凡是看见僧人来参访,就面壁而背对来访的僧人,这难道不是宗师默然?和尚你因为什么道理却大力排斥默照禅,把默照禅当作是邪道而说默照为非理?”
当时,我妙喜就回答说:“尚明!你向我所问的这些话也是有一些道理,等我慢慢为你解说吧!我如果说得不行,便反过来烧一炷香供养你,并且顶礼你郑尚明三拜;我如果说得行,就接受你烧香与礼拜。我也不跟你说释迦牟尼佛以及先德说过的语言,我且直接针对你家里所有的内容来说,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借来婆子所用的披肩,披在自己肩上庄严了以后,再来向婆子拜年。”
于是我就问郑尚明:“你曾经读过庄子吗?”郑尚明回答说:“这书,我为什么不曾读过?”我妙喜又向郑尚明说:“庄子曾经说过:‘所说的若是全部都能具足,那么从早到晚所说的都是已经究竟说到真实的道理;若是所说总是缺三漏四而不能说到真实理,那么从早到晚讲了整整一天的结果,所说的无非都是落在事间物象上面,无法触及真实的道理。道之理与物之象,若是想要叙述到最究竟的地步,单靠默而不言的方法,其实不单单是不足以载明道之理,甚至于连物之象也不足以清楚地说明的。因此,说法时必须非言亦非默──不该说时则不说、不该默时则不默,这样子来为人说法时,所说的真义才有可能讲到最究竟的地步。’这可是你郑尚明以前在儒家学法时所曾读过的道家庄子的道理。我妙喜也不曾看过郭象的注解或是诸家的注解,我如今便只根据自己杜撰底道理,来说破你郑尚明所说的这个默然。”
我就向郑尚明说:“你难道没看见孔夫子有一日大惊小怪地说:‘曾参啊!我的法道是以一个重要的法理来贯串起来的。’曾子听了就回答说:‘是的。’郑尚明你这个大老粗,才听闻到一句‘是的’,便来我这里恶声恶口,却向我这么说:‘只这一句〔是的〕,就足够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可以用来帮助君王成就超越于尧舜之上的功德;也足够用来成家立国、出将入相;甚至于启手动足之时,也都不出这一句〔是的〕。’你所说的其实都与正理不相干!你根本就不知道:孔老夫子所说的这个道理,都是由于曾子所说能具足解说孔子的道理,也就是由于孔子所说都是具足解说儒学的道理;其余的徒众们都不会,却再度提出来问: 这是什么道理呢?’曾子看见他们理会不出来,却不直接解释,反而向第二头答他们的所问,就说孔老夫子的道很深妙,不可以无言无说而使人了解,所以就用语言来说明:‘夫子所说的道,不过就是以忠恕二字来贯串罢了。’我且为你大略说明其中重要的理由:道理与物象这二个法,其最究竟之处,并不是在言语上,也不在默然处;言语也无法具足显示,默然也无法具足显示。你的所说,尚且不能契合庄子之意,何况想要契合释迦老爸及达磨大师的真意呢?你莫非想要理会庄子的‘不是言语亦非默然而真实义有所究竟’么?其实便是云门大师拈起扇子时所说:‘扇子面,跳上三十三天,直直地撞到天帝释提桓因的鼻孔;在东海鲤鱼身上打一棒,天上就下雨来,那雨就如同倾盆而下。’你若是能够体会到这里面的道理,那么云门禅师这个说话,其实便是庄子所说底、曾子所说底、孔子所说底一般。”郑尚明听我这么说了以后就不再说话了。